我叫焦浮圆。
今年是我在开封度过的第两百个上元节。
都说人活到古稀之年已是长寿,而我已经活得太久太久了。
岁月苍白了我的头发,却怜悯般不曾留下皱纹,在大多数人眼里,我是个异类。
一个不老不死,没有方向,没有灵魂的异类。
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,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座城度过了两个春秋。
那一年,焦大娘还是个风韵犹存的酒肆老板,而且出了名的泼辣。
但凡有喝醉的汉子在她面前毛手毛脚,统统都要被暴打一顿丢出门去。
可我,却不止一次看到焦大娘给行讨到她店前的乞丐一碗水喝,或是给浪迹江湖的落魄侠客一壶小酒……
在我眼中,焦大娘是个表面上一毛不拔,骨子里却温柔到极致的女人。
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,她的相公却死于一场战乱,儿子死于一场瘟疫。
命运对焦大娘是不公的,可她却没有任岁月蹉跎,而是选择在这浮华之地开了一家小酒馆。
我猜,她之所以帮助那些穷困潦倒或被命运逼迫走上孤独道路的人,是因为她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她相公和儿子的影子……
我能下地行走的那年,焦大娘把我安排在后院打扫卫生。
她说我的样貌太好,怕给前面那些登徒浪子看到,会占我便宜。
我就在焦大娘的保护下,安然度过了十年。
这十年,我看着焦大娘的容颜一天天衰老,酒肆从富饶走向萧条,事态万千,变化无常,就连主城的皇帝也换了三任。
唯有我,一点也没有改变。
这十年,每逢上元节焦大娘都会早早关了店门,带我到市集上玩乐一番。
闹花灯、猜灯谜、放鞭炮、看烟花……好不热闹。
临睡前,焦大娘会煮一碗浮圆子给我吃,浮圆子白白胖胖的,饱满可爱。
我原来以为,我和焦大娘会这样一直相安无事的渡过余生。
却不想,这世道清浊难断,最不缺的便是贪心。
又一年上元节,我帮头发花白的焦大娘早早关了门窗,本想陪她安安静静吃几个浮圆子,却不想两个恶人破门而入。
为首的女人显然上了年纪,唇角和眉眼之间布满皱痕。
从她入门开始,眸子就未曾从我身上移开。
“把她身后的那个小蹄子给我抓过来!”
听见对面的老女人如此说,我才明白他们要找的是我。可是,为何是我?
“早就听闻你焦美玉的破酒馆里藏着个长生不老的小妖精,若不是我二十年前跟着老爷来过你们这,偶然在后院见过她一次,呵,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!”
我被她盯得有些害怕,下意识的往后躲去,却不慎将刚煮好的那锅浮圆子撞翻。
浮圆子稀稀拉拉散了一地,有一颗不要命的滚到了老女人脚边,被她一脚踩烂……
“你们要带走她,就从我焦大娘的尸体上跨过去!”
说话间,焦大娘已经张开双臂挡在了我面前。
老女人轻啐了一声,挥手间一个彪头大汉走上前来,一脚蹬在焦大娘的肚子上。
我张大了口,却发不出声音。
我忘了,我是个哑巴。
我奋力扑向焦大娘,彪头大汉却一把将我扛了起来……
“不自量力,带她走!”
老女人吩咐着,本想上前再踹焦大娘几脚,却不想焦大娘一手握住了她的脚脖子,狠命一拉……
“啊!!”老女人狼狈的摔倒在地,“杀了她,给我杀了这个贱妇!”
……
我的眼前逐渐被一片血红遮盖,血点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颊上,晕开,然后下坠。
我的双手有些僵硬,然后有点麻。
我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白衣,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只溅了血的银簪子。
我踉跄走向血泊中那个被彪头大汉一拳打倒在桌角上的女人,那个每年上元节都会煮浮圆子给我的女人……
她还残存着一口气,却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。
四周死一般的寂静,血腥味弥漫开来,我看着衣衫被血水浸湿的彪头大汉,和……那个老女人。
“哐当”一声,我手中的银饰落地。
烟花炸破夜空,那个温柔的女人慢慢合上了眼眸…
一抹咸腻在我喉咙漾开,我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焦…大…“娘…”
……
在我能说话以后,我离开了开封,去了很多地方。
我到过寒风刺骨的秦川,站在山顶,触目天地交接的白。
也到过荒无人烟的燕云,徒步前行,被漫天黄沙侵袭迷了眼。
我去了浓墨重彩的东越之谷,去了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……可最终还是回到这里。
开封,这个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充满羁绊的地方。
我想起了我的前世,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我会出现在焦大娘的酒肆前。
冥冥之中的指引让我不断的寻找,却始终没有找到焦大娘的转世。
开封新帝大典的这个上元节,我回到主城。
家家户户点上花灯,叫卖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。
我孤身一人走上城墙,望着城下人山人海,心头陡然涌上一股失落。
众里寻她千百度,可她在何处?
身后忽然传来一童音,我回首,看到一稚嫩女娃扑扇着睫毛,羞答答的问我:
“姐姐,你吃圆子吗?”
后传
关于我的前世,说出来有些滑稽,还是先说说焦大娘吧。
焦大娘的前世也是个生意人,但卖的不是酒,而是……浮圆子。
她一生卖过无数圆子,见过无数人的团圆,也见过离散。
在生命最后一刻,她不愿世间再有离别,于是倾注全身心血揉了一颗圆子,造就了我。
我能容颜不老,我能长命百岁,这都是因为……
我其实是一颗浮圆子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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